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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路上,鹿茂很不自然,西夏让他在前边带路,他却走着走着,假装蹲下来勾鞋或停住摸鼻,就又落在西夏的后边,他害怕走在前边了让西夏瞧见他罗圈短腿走路的难看样儿,能走在后边,却可以欣赏到西夏的身条。鹿茂是懂得艺术的人,想象丰富,曾经与苏家镇那个诗人一块在州报上发表过短诗,当苏家镇诗人写给总书记的颂歌刊登在州报上后,鹿茂觉得那颂歌没有写好,对村人说:人家的命好么,一样的石头,有的就可以砌在锅台上,有的却砌在厕所里呀!他现在跟在西夏的后边,看那淡黄色的头发,飘忽如一朵云,高肩圆臀,腰细腿长,就想这女人怎么该胖的地方都胖,该瘦的地方都瘦,一切好像是按设计出的数码长的,步子跨得那么大,闪跌腾挪,身上是装了弹簧?西夏猜出了他的心思,偏等着他上来并排走,鹿茂几乎只有她奶头高,她感觉到她那咕咕涌涌的双乳连同鹿茂的脑袋是一连三个肉球。鹿茂就左右拉开距离,沿着路的高处走,他知道并排走西夏就要把自己比出丑陋,而自己更能衬出西夏的美丽了。经过镇街口,迷胡叔像螃蟹一样横着从前边跑过来,后边是一伙叫喊着要把他抓到派出所的人,他们大声叫喊,但并不使劲追撵,迷胡叔跑几步,回过头看看,骂道:“顺善我肏你娘!”追撵的人说:“你犯法呀,肏你家嫂子?!”故意脚在地上踢踏,做出要追撵过来的样子,迷胡叔又赶紧逃跑,最后坐在了远远的地堰上喊:“黑山白云湫,河水往西流,家无三代富,清官不到头。”西夏说:“迷胡叔是真疯还是装疯?”鹿茂说:“他是真作假时假亦真。”西夏吃了一惊,说:“你读过《红楼梦》?”鹿茂说:“迷胡叔喊的那四句话还是我编出来的。最早是给正月十五闹社火时编的社火序子词儿,他扮的是丑旦,把什么词儿都忘了,就记着这四句。”西夏对鹿茂刮目相看了,说“你去过白云湫?”鹿茂说:“我没去过。”西夏有些失望。鹿茂说:“顺善一定在街上什么店里坐着,头明搭早地倒让他到这里来骂!”果然,那伙闲人后边的一家旅店门口,站着顺善和苏红。

苏红穿得短衫短裙的,光腿上却是一双高腰皮靴,一见西夏,就热火得过来抱住。西夏说:“出什么事了,让迷胡叔骂咧?”苏红说:“省城过来了一个熟人,想做些土特产生意的,顺善让我带着来旅馆见人家,路上偏遇着那疯子。你这往哪儿去?”西夏说:“你穿得好性感哟,专来看你的!”苏红说:“你笑话我!这身行头你觉得怎么样,都是旧衣服,一天天老了,不穿就穿不出来了。我就是怎么打扮,也打扮不出你那稀样儿,瞧你这一身,一到镇街上,镇街都亮堂了!”西夏说:“我这才是旧衣服哩。”苏红说:“你应该穿好衣服,要不,糟踏身材了。哎,昨日王厂长捎回来了几身时装,几时你去试试。”西夏说:“是吗?王厂长买了时装?”苏红说:“菊娃都挂在她那店里,时装漂亮是漂亮,但都是腰瘦裤腿长,挂也是白挂,谁来买的?高老庄多的是有钱的主儿,可一个个老婆都是胖子,穿不成好衣服,只有在手上、脖子上挂金戴银。你见过雷刚他媳妇吗,金耳环那么大的,去年上过风楼集,被人抢耳环,把耳朵也撕扯了。”西夏说:“在菊娃姐店里卖哩?厂长送她的,就是穿不成也不能卖呀!”苏红说:“你这话里有话了!是送的还是托她卖的那我就说不清。”西夏说:“前几日子路去找菊娃,她不在,她好多天没回去了,你要见到她,让她也回去,一家人好好吃顿饭嘛!”苏红说:“哟,西夏这么开明!越是开明,子路才不会那个……人说个子高了头脑简单,西夏才不简单哩!”西夏说:“你是以为我在耍阴谋吗?我可是真心的!”苏红说:“好好好,我一定把话带到。”头顶上就有人说:“苏红,和谁说话哩?”两人举头,旅店的二楼窗子上一颗人的脑袋,满脸胡须,嘴角叼了雪茄。苏红说:“你瞧瞧,深山出俊鸟,我这妹子怎么样?”那人说:“这么漂亮的,也不给我介绍介绍?!”苏红说:“你又要害人呀,这回把你想死去!”西夏不知怎么就讨厌了那大胡子,低了头要走。苏红说:“这是往哪儿去?”西夏大概说了原由,苏红说:“你帮他干啥,他彻底破产了才好!”西夏猛地想到蔡老黑和苏红是有矛盾的,不该说了真情,就说:“我能帮了什么,只是去玩玩罢了。”苏红还要拉着她不让走,鹿茂说:“苏红,大胡子急得叫你上楼做生意哩,你缠着西夏干啥呀?”苏红脸顿时赤红,说:“你说什么?你重说一遍!”鹿茂扭头就走,西夏也就跟着走了。

到了蔡老黑家。蔡家是两处院子,一处住了爹娘,开了个小诊疗所,一处是蔡老黑和老婆娃娃住着的二层小楼。西夏去的是二层小楼,楼下四间统统是客厅,厅门特别大,仿照的是公家单位会议室的双扇门,人一进去,门就自动合了。四面墙上布置了各种镜框,有风景画,也有各种奖状和与县上领导人的合影。西夏并没有兴趣蔡老黑给她讲那合影中的某某曾是县上镇上的什么书记与主任,倒惊奇门框、窗框,以及一圈仿红木座椅上的布垫都是黄颜色,她说:“都说蔡家富,果然富,这黄颜色是皇室的颜色呣!”蔡老黑穿了一身西服,一双黑色平布板儿鞋,且衬衣不是白色,领带皱皱巴巴,说“鹿茂,你听着了没有,只有西夏一眼就看出了黄颜色的好,你知道个屁,还指责我哩!”鹿茂说:“西夏你到楼上再看看,看是不是土不土洋不洋的?!”西夏在蔡老黑的带领下从转角梯上到二楼,二楼是卧室,一排转角低柜,低柜上有电视机,录像机,音响,可沙发软床上却是仿古的床罩架,挂着蹬鞋的溜子,抓痒的挠手,打尘的布摔子,鸡毛掸子,还有吊着红缨儿的玻璃镜。西夏看着只是微笑,把目光就停驻在那张床面。床十分宽大,一半高一半低,相差一尺来高。西夏说:“这是什么床,有讲究吗?”蔡老黑说:“我在高处睡,老婆睡在低处。”西夏说:“一个床倒分高低?!”蔡老黑说:“单个儿睡着舒服。”西夏问:“怎不见嫂子呢?”蔡老黑说:“她回娘家去了。”就先下楼。鹿茂小声说:“你没见他老婆吧,人是老实人,嘴却……”他伸出双手比画着上下牙床,往前一伸一伸的。西夏明白他说的是那一种吹火状的嘴,但她却讨厌鹿茂的这种作贱,就说:“腿不罗圈吧?”鹿茂笑了一下,又说:“蔡老黑平日是睡在上面的,他想和他老婆那个了,就一翻身滚下来,事情毕了,就又爬上高处去睡,他说他见不得他老婆……”西夏生气了,说:“见不得他娶人家干啥,还和人家生娃?!”鹿茂说:“蔡老黑说,他干那事要拉灭灯,脑子里得想着别一个人……”西夏说:“那他怎么不离婚?”鹿茂说:“他闹离婚闹了七八年了,老婆偏是不离,她说你不让我好过,我也让你好过不成,赖也赖到你死!谁都怕蔡老黑哩,可他就是缠不过他老婆,真是一物降一物的!”蔡老黑在楼下喊:“鹿茂鹿茂,你去买些饮料去!”鹿茂说:“我说的这些你可别问他啊!”噔噔噔跑下楼去,西夏就坐在那床沿,想蔡老黑是不是看上菊娃了就对老婆这种态度?从窗子往外看对面谁家的屋顶上有个大烟囱,烟囱沿上站着一只小鸟,有白猫蹑脚往近爬,猛扑上去,鸟飞走了,猫却掉进烟囱里,好久,爬出来了个黑猫。她又想,既然夫妻没有相悦相愉感情那也够要命,做爱完全靠闭了眼睛去想象着与另一个人,这对蔡老黑实在也是残酷呢。一阵脚步响,可能是鹿茂买了饮料回来了,蔡老黑就喊西夏下来喝,又大声说:“鹿茂鹿茂,你去雷刚家借他家那把宜兴茶壶去,还有五个盖碗茶杯!”西夏走下楼,鹿茂对西夏说:“我和他年龄差不多,他倒把我当伙计娃支使哩!”但是转身又去了街上。

西夏在客厅里喝饮料,就指出蔡老黑既然要穿西服,就得把衬衣换一换,布鞋是不能穿的,得穿皮鞋,问还有没有领带?蔡老黑十分听话,忙请教穿什么好,打开柜子把所有衣服拿出来让西夏为他参谋。西夏也乐意为人参谋衣着,最后选中一件棉白布的褂子和裤子,蔡老黑说:“这有些丢份儿吧?”西夏说:“外国人讲究棉布哩,绝对好!”蔡老黑就穿了,等鹿茂借了茶壶茶杯回来,他又问鹿茂这一身怎样,鹿茂说不好,蔡老黑说:“我说一句话你不要生气。”鹿茂说:“我生什么气,不生气。”蔡老黑说:“你知道个屁!”鹿茂看着西夏,笑也不是恼也不是,说:“是西夏让你换的?”蔡老黑说:“是西夏让换的。”鹿茂说:“当着西夏换的?”蔡老黑知道钻了套子,就骂道:“你说这话,八成是对西夏有了什么心思了?我告诉你,鹿茂,西夏可不是高老庄土生土长的女人,你别恶心了她!”鹿茂说:“要说谋算,我也真的谋算过当当村长,可我从没想过去当省长!”三个人就都笑了。蔡老黑说:“西夏,你怕没给农民打个交道,我们都是粗人哩。”西夏说:“有趣。”又说了一句:“我爱和有趣的人打交道!”蔡老黑说:“你能看得起我们,这让我就有了自信,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个教授。”西夏说:“我是教授的老婆,更是你的秘书嘛!”蔡老黑说:“鹿茂你看看,咱现在是什么待遇,过会儿那外国人来了,你得把精气神儿拿起,不要萎萎缩缩的!”

中午时分,县上一位副县长和酒厂厂长陪同着法国人来到了蔡家,法国人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蔡老黑的知识里,外国的女人是年轻时漂亮若仙,而一到中年之后就全发福得面包似的,但眼前的女人个子高挑,衣着高贵,精神得倒有四十余岁,蔡老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酬,起身和人家握过手了,让过座了,去提茶壶时手都发抖,鼻梁上就出了汗。西夏忙过去接了茶壶倒水,一一递给了客人,经过蔡老黑身边,悄声说了一句:“甭紧张,洋人也都是人!”蔡老黑咳嗽了一声,腰板就挺直了。副县长告诉蔡老黑,这位女士并不是法国大酒厂的老板,而是老板的朋友,她因别的事来北京,顺路代表厂方来先考察一下县酒厂的设备、技术和生产状况,昨日从北京坐飞机一到省城,直接搭车到了县上,今早就先来看看葡萄基地,她要看看三个葡萄基地,高老庄是第一站,明日一早去酒厂考察,下午返回省城,后天就回北京了。蔡老黑说:“好的,好的。”就开始向各位客人介绍他的葡萄园,先头还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一字一顿,毫无重复和闲话,西夏已听出这是有人为他准备了讲稿,他已经背诵熟了,但偏要说普通话,又说得不准确,副县长说:“用本地话说吧。”他说起本地话就流畅多了,越说越激动,那一条腿就担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不住地摇晃。西夏过去添茶,有意识地撞了他一下腿,看着他努努嘴,蔡老黑就不摇脚了。洋女人听过了蔡老黑的介绍,称赞了几句中国的农民了不起,却对着翻译问起了什么,翻译就对西夏说:“她问你是什么人,多么美丽的小姐,也是这里的农民吗?”蔡老黑一时噎住,西夏说:“我不是农民,但是蔡总经理的秘书!”翻译向洋女人翻译了,那女人说:“哇,蔡总经理有这样的秘书,肯定是葡萄园很有实力了!”就提出到葡萄园去看看。一行人到了葡萄园,西夏就跟随在后边,蔡老黑说:“你今天给我光辉了,你往前走吧,多给她说说葡萄园的好话。”西夏说:“我骗了人家一回,如果人家要问我关于葡萄的事,那就露马脚了!”不肯去。那洋女人看得十分仔细,问得也特别多,还时不时拿了相机拍照,西夏就感叹人家这么大的年龄了,风尘仆仆一路不歇,倒还显得如此神采奕奕,就禁不住也主动上去会话。她在校时学过英语,法语的水平不高,只能说些简单的生活用语,洋女人竟撇下县上领导、酒厂厂长和蔡老黑,不停地同她说话。在穿过葡萄园中的小路时,竟问道:“你不是纯中国人?”西夏说:“是中国人,不是纯汉人。”洋女人说:“你的爸爸或妈妈是欧洲人?美国人?”西夏说:“都不是。”洋女人就看着西夏的眼睛,说:“你的眼球怎么也是蓝的?”西夏就笑起来。跟在他们后边的蔡老黑叽叽咕咕对县上领导和厂长介绍起西夏,听了西夏和洋女人的话,就给西夏个神色,西夏退回来,蔡老黑说:“你不是汉人?”西夏说:“子路说纯汉人的脚小拇趾甲是双的,我却不是。”蔡老黑说:“瞧着你就像个洋人,什么人爱什么人,老外总喜欢和你说话哩!”西夏说:“你们要谈生意的,你们得主动和人家拉话,让我尽和人家说什么呀?!”蔡老黑就走前去,开始讲这个园子是多少亩,年产多少吨,品种是如何地优良,过了这个园子,老牛川沟那儿还有两万亩一个园子的。鹿茂避开翻译,低声说:“牛川沟哪儿有园子?人家要看怎么办?”西夏说:“他肩下了他擦屁股去!”就从一条水渠沿上往旁边走,走到一棵柿子树底下去乘凉。柿树下堆了一堆破砖碎瓦,一块石碑却露出半个身子,忙扒了几下,见碑圆首,浅浮雕二龙戏珠纹,元朝至正十四年刻《高学朝镇压祖坟悔罪碑》,不禁大喜,掏笔取本就录文字:

闻之《礼》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自外至,自中出,生于心者也。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爱则存,致悫则著,生则敬养,死则敬享。我族世居岭北,支派颇繁,虽负质纯鲁,礼教多疏,然既生化日之下,当存水源木车之思,尊祖敬宗可不务乎?不意去岁冬,有族人高学朝者,贪鄙成性,溺爱居心,思免幼子之微疾,开掘宗墓;听信瞽口之谗言,镇压祖坟。既尊尊之道绝,复亲亲之谊疏,不惟不重夫祭义,而且大败夫祭义也。我族人等感曰:“圣云‘断一木、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伊今所为若此而可不以不孝向乎?”于是伊亦悔过自新,请罪领罪,杀牲讽经,竖石立碑,虽不能尽为先王报本追远之道,亦可以不失盛世仁孝为治之风也。凡后嗣子孙,倘有愚昧如高学朝者,亦可观此碑而口然止矣。

西夏就微笑起来:高老庄人真是爱刻碑子,这等事也碑文写得好,山高皇帝远,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来教化吗?远处的蔡老黑就喊:“西夏!西夏!”鹿茂也跑近来,说:“坏了,坏了,洋女人提出去牛川沟呀!”西夏忙问:“牛川沟是不是有个白塔嘴,前几天起了洪?”鹿茂说:“是那儿。这下砸锅了,蔡老黑说那儿还有葡萄园,哪儿有?!”蔡老黑却还在喊:“快点,快点,一块走呀!”两人也只好过来尾随了走。

蔡老黑竟真的领人从坡源下去。走了一段羊肠小道,下到一个沟畔,沟畔里黄水汤汤,两边的坡滑塌了多处,而沟上有一道浮桥,是用四条铁索架的,上面铺了木板。蔡老黑说:“过了这桥,翻过那道梁,就是另一个葡萄园了。”众人一上桥,桥就剧烈地晃动起来,脚抬多高,桥面随脚而上多高,洋女人又穿着高跟鞋,尖声锐叫,不敢动弹。蔡老黑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就提出可以不可以背了她过去?洋女人说:“这可以吗?怎么能劳动你呢?”蔡老黑就蹴下身,把洋女人背起来,但他走了几步,脚下偏用力踏动,桥就摆得更厉害,自己也故意左一下右一下立站不稳,洋女人就再也不敢过了,要蔡老黑背她返回来,蔡老黑直叫说着遗憾,摊了手肩膀一耸一耸的。

洋女人没能参观那两万亩葡萄园,折过身又到看过的葡萄园里再看了一遍,方一行人去镇街的一家饭店吃饭。西夏本是不去吃饭的,蔡老黑硬留下她,说:“帮人要帮到底!”席间,洋女人并不大喝酒,也不吸烟,但陪同人却不停地给副县长敬酒,个个手持一缕,烟雾腾腾,洋女人就和西夏拉话,洋女人竟从挎包里取了一瓶香水要送她,反复说明她真喜欢西夏,这香水是她用过了一些,请不要嫌弃,希望能接受。西夏一时却没东西回赠,就将脖子上戴着的一件玉坠儿送给了洋女人,却见饭店老板在副县长的耳边叽咕了几句,副县长就出去了。蔡老黑悄声对西夏说:“有好戏看哩!”西夏还未听清,抬头从窗子看去,窗外站着的是吴镇长、王文龙和苏红,他们热情地和副县长握手,说着什么话,蔡老黑脸上立时变了颜色,把窗子掩了,走出去,说:“县长,法国人要问你话哩!”副县长就对吴镇长说:“我今日是陪法国人来的,恐怕没时间去你们那儿了,下次吧,下次我去厂哩。”就走回来,蔡老黑说:“镇长,你今日怎么不来呀?”镇长说:“我去铁笼镇了,回来听说县长来了的……”蔡老黑说:“你也进来喝喝酒嘛,法国人对咱葡萄园感兴趣得很!”镇长说:“你们吃了一半了,我现在才去不好,你好好招呼客人吧。”说罢就走了。蔡老黑回到酒席上,西夏说:“王厂长也认识县长?”蔡老黑手在桌子底下伸了一下小拇指头,低头又轻声在小拇指上唾了一口。酒喝过了两瓶,开始吃饭,自然是六素六荤水陆杂阵,门外吵吵嚷嚷有了人声,店主又来在副县长耳边嘀咕,副县长又离席出去了,西夏觉得奇怪,是谁又来见领导,就听得几个人在争着抢着诉说地板厂的不是,又抱怨镇街上的路天雨泥泞不堪,天晴又尘土狼烟,副县长似乎很生气,说:“我已经给你们说了让去找找吴镇长,你们还嚷着什么?今日有外宾,你们这么干是要给中国人丢脸吗?!”蔡老黑也就出去,西夏也跟着出来,只见蔡老黑说:“什么事,什么事?”雷刚就说他们给县长寄个状子,也不是状子,是封反映信。蔡老黑就接了那信,看了一眼说:“噢,是高老庄这么多人签名信,是这样吧,信交给县长就是了,你们都回去吧,县长会把信带回去处理的,但总不能当场就解决呀,今日有外宾哩去吧,去吧,谁也不要在这儿呆!”赶走了众人。副县长问:“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怎么就知道我要来?在这里吵闹成什么体统!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当地领导么,惯下这毛病,一有上级领导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拦着告状?!”蔡老黑把信塞在副县长的口袋,说:“你别生气,这些人不懂得规矩,他们寻镇政府解决不了的事,总以为寻到更大的领导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却没个眼色,也不看场合!你别生气,咱喝酒,我还没好好敬你哩!”和副县长又进了那包间。西夏就再没有进去吃饭。

饭后,全部的客人都要走,洋女人还拥抱了一下西夏才上的车,车刚一开动,蔡老黑对西夏说:“这老外怎么没说一句是满意我这葡萄园呢还是不满意我这葡萄园的话,说走就走了?”西夏说:“她只是来看看,还要等看过酒厂了,回去给她的朋友汇报的。她可能话不好说吧,但瞧她的表情蛮高兴的。今日遗憾没去成另一个园子。”蔡老黑说:“哪儿还有什么园子?我只是哄哄她罢了,要真是个法国男人,今日就失沓啦!”西夏说:“原来还真是没园子?和外国人做事,人家可认真呢,第一次打交道,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却一旦发现你欺骗了他,那以后就再也不相信你了!”蔡老黑说:“中国人洋人还不都是人?”西夏突然觉得今日这场事干得没名堂,自己充当了一回骗子,又得到人家法国人一瓶香水,心里愧愧的,当下就要回家去。蔡老黑却一定要她再去他家喝喝茶,说:“你不去?我得谢你呀你不去?听鹿茂说你爱抄碑文,我家有块碑,你去不去?”西夏就去了。一进蔡家,家里却坐了雷刚三四个人,见面蔡老黑却并没有训斥他们,倒笑着说:“干得好,如果多去些人就更好了!”雷刚说:“县长没解决问题姆,连信看都没看。”蔡老黑说:“信我交给他了,他八成会看的。事情能解决不能解决当然说不准,但起码有一点,可以抵消王文龙和苏红今日也去找县长的效果。”西夏说:“原来他们找县长你也早知道?”蔡老黑说:“还不是为了高老庄的利益?!”将一口大瓷瓮一挪,垫瓮底的正是块石碑,宽不足一尺,高一尺有五,额题“指路碑”,左侧刻“弓开弦先断”,右侧刻“箭发石碑当”,其碑文为:

信人高日昌,妻方氏生次子,因关煞甚繁,发心指明来往路途,君子知悉。乞保孩童灾难厄免,易养成人。从此上梁,右手走老君关,左手走铁笼镇。河心往上走苏家堡,河心往下过风楼,过河翻梁下堰坪铺。道光二十九年桂月吉日。

西夏当下抄录了,说:“要是我能拿得动,算付给我的秘书费!”就出来往后院的厕所解手去。

楼后是一个大院子,靠西边院墙盖了几间小平屋,西夏才往那小平屋看了一眼,一个胖得没腰没腿的妇人正从小平屋往外走,忽见了她,忙又闪进去。西夏就觉得奇怪了,要想过去看看,又觉得不妥,便进了厕所。厕所原是土坯砌的墙,雨天里一面倒垮了,就用一些旧砖头补垒着,西夏无意间发现了一块砖的侧面上有一个“高”字,是凸出来的,笔画古拙可爱。小便完,站起来再察看那墙上的砖,竟又发现了几块砖上有浮雕的图案,一下子兴起,一手提了裤子,一手提了墙上边的一块砖跑过后院,大声说:“喂,喂!”蔡老黑从楼里出来,说:“怎么啦,厕所里发现蛇了吗?三天前那里有过一条蛇的,它又出来啦?”西夏说:“你那厕所墙的砖是从哪儿来的?”蔡老黑说:“雨把墙淋塌了,来不及重修,我去牛川沟看我家的地冲了没有,地倒没冲,沟畔却冲开了一座坟,就担了些砖回来砌的,怎么啦?”西夏说:“这是画像砖,你能不能把这块送给我?”蔡老黑说:“我以为什么东西哩。一块砖,你要了你拿去!还想要?你再拿么。”西夏这才系好裤带,就又去厕所墙上抽了三块,就要回去。蔡老黑说:“路蛮远的,你怎么拿,改日我给你送过去。”西夏生怕他说话不算话,坚持自己拿着,蔡老黑就让鹿茂用笼子提了砖送西夏回去,鹿茂说他也去去厕所,让西夏先走。出了巷子到街仁,鹿茂撵上,说:“我又多拿了三块。”西夏看那笼里,果然又多拿了三块,但一块上有图案,另外两块上什么也没有,就拣出来扔了。鹿茂说:“你怎么喜欢这个?”西夏说:“我是学美术的。”鹿茂说:“这算不算文物?”西夏警觉了。说“你想贩卖呀?!你是不是看啥都是钱?”鹿茂说:“我把钱当粪土哩!”西夏知道这砖是文物,但是什么年代的,她一时还弄不清楚,又兴奋又不敢太外露,因为她知道,以前农民是不了解文物的价值的,一件能值千万元的东西,他可能只向你要十元钱,可现在都知道文物能卖钱了,一件或许值十元钱的东西,他可能狮子大张口,向你要千元万元。西夏说:“这上边有字有花,挺好玩的。”鹿茂说:“你们城里人,见什么都稀罕,稀罕一过,什么又不要了!”西夏不愿与他多说这些,就问:“蔡老黑家后院平房里住的什么人?”鹿茂说:“你看见里边人了?”西夏说:“一个胖女人。”鹿茂说:“那就是老黑的婆娘,今日有客,他让婆娘就一直呆在那里不要出来的。”西夏噢了一声,对蔡老黑有些反感了。对面的巷子里骥林骑着一头小毛驴悠哉悠哉过来,眼睛笑成一条线,说:“呀,这么漂亮的人,怎么舍得提那么重的东西走路呀?”西夏说:“有驴的人不让骑么!”骥林立即下了驴,让给西夏,西夏就兑:“那我真要骑呀!”竟跨了上去。驴身上是铺了一块棉褥子.脖子后还挂了个搭链。骥林说:“只要你看得上骑这毛驴,这是毛驴造化哩!”就将五块砖放进褡裢里,对鹿茂说:“活该不让你送了。”鹿茂说:“我不如个驴咧!”西夏坐在驴背上很新鲜,她的腿长长的,几乎就两边挨地。骥林让她侧身坐了,他在后边赶驴,吧嗒吧嗒地驴蹄响,西夏想到了电影里的“回娘家”。西夏说:“骥林,你娘还好吗?”骥林说:“还好我舅家的孙子今日满月,我送我娘去吃嘴了。”西夏说:“褡裢上的“喜鹊闹梅’是你娘绣的?”骥林说:“我娘绣的。”西夏说:“你娘手真巧!”街上的人都看着他们笑,说:“骥林骥林,拐卖回来个媳妇啦?”骥林说:“好不好?你要肯掏钱了。下回再给你拐回来一个!”又有人说:“骥林骥林,驴肚子下那是什么东西?”骥林说:“那是烟袋!”那人还说:“烟袋怎么越走越长?”骥林说:“让新媳妇给点烟哩吧!”西夏歪头往下看,看见了驴鞭。气得骂:“骥林,你才给驴点烟哩!”要跳下来。骥林一拍驴屁股,驴噔噔噔跑开来,骥林高兴地唱:“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子路土炕上!哎咳哎咳哟,哎咳哎咳哟,送到那……”